斗室之内,最喜欢最常做的事,就是站立窗前。
无聊时,最好的风景就是隔窗观看。
窗外,除了灰蒙蒙的天空,近在咫尺的比邻连接的灰白色楼群,最吸引我的,当属楼宇间的那棵梧桐树。
很奇怪,只它一棵孤零零地立两楼之间,干枯的冬日没有景致,只有它落魄地敞着怀。之所以吸引我,是因为一眼就看见光秃秃的枝杆,像一支支溃败在苍茫大地上的队伍,还有一只只吊在空中的果球。
整个冬天,我一睁眼就能看到,年年岁岁,看得目光都生出老茧。
这些果球挂在寒冷的枝头,不只是一颗,是整个树枝树梢,挂了一片,像一个个垂下的头颅,又若风中褐色的精灵,偶尔随风会晃动一下。在这个寒冷的冬季,它们默默无言,既不相互关注,也不互相取暖,只是冰冷冷地挂在枝头。
我很奇怪,他们一个个孤零零地挂着,看起来既没生机,又极其冷漠。是看透了曾经的繁华,还是被秋天的肃杀惊心?它们有的离得很远,有的靠得很近,有的身体相背。它们看似一体,却彼此陌生,并不相往来,终了一生,也不曾问过身边:“你过得好吗?”。它们彼此并不知道,所有的果球,乃同根相生,一树之果。
它们有怎样的经历,又有怎样的想法,作为人类的我并不清楚。或许它们在过往里都有着自己刻骨铭心的记忆。在寒冷的天幕下,我看它们尽管它们失去知觉,失去生命的活力,亦无生命遮挡,但即便是干枯了,形孤影单,但就是不想落下,哪怕有一线机会,它们也宁愿吊挂在寒冷的风中。
一天,飞来两只鸟,一只黄嘴黑身,一只满身的灰毛,好像是要给它们穿针引线,传递话儿,不时在果球间飞来飞去,叽叽喳喳,但那果球并不明白,只是摇晃了一两下,复又归于死一般的平静。鸟儿的行为我有些不明白,冬天果球之上并无食物,实在想不出什么吸引了它。它间或就用尖利的喙啄着果球,也许是果球上有筑巢越冬的虫卵吧,它啄得认真而起劲。其他的果球都在静静地观看,不知是怎样的结果,同时又仿佛在庆幸,自己没有被鸟儿啄食的痛苦。
苦难与幸福有时真不太好截然区分。
那被啄的果球开始破裂,没料想,就像打开上帝的神盒,让果球里的花絮迎来了自己的春天。灿烂的阳光下,破裂的果球中飞出一束又一束的花絮,这些毛茸茸的黄褐色精灵,在天空中回旋升腾,给寂寞的冬天早晨,带来诗意般的时刻。
世界发展的逻辑常出人意料。我在欣赏这极少有的场景,其他果球在倒置中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。鸟儿们好像随意选择了一个,啄过就飞走了,它们已忘记了自己的行为,或许只是一场无意识的举动。而那花球却精神万分,像长大有机会离家的孩子,纷纷随风飘散,四处流浪。它们在空中上下翻飞,有的乘着凛冽的北风兴奋冲浪,越飞越高,最后消失在天幕中,被吹到很远很远的另一片楼宇之间。
梧桐树上,没有太大变化,天还是那片天,空气还是那团空气,周围还是相似又陌生的面孔。没有落下的果球,依旧吊在空中,形容枯槁。它们已习惯沉默,习惯被风吹,满身长着毛刺,却不知道用来防范谁。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,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伤。它们只是冷眼旁观,那些飘落的果球似乎跟自己没有太多的关联,它们既不影响自己生存,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一丝一毫的惊喜。
它们依然每天用冷漠的眼光看世界,看太阳升起又下落,看飞花的场景再一次上演。
天暖和的时候,没有风,挂在枝头的果球出奇地安静,没有人知道它们在想什么,又或者在等待什么。
到了春天,我才知道,它们如此沉默,只是等一场春天的大风。
枝头嫩绿的梧桐叶如婴儿脸般渐渐舒展开来,夹在绿叶间的果球在劲风的吹拂下,开始漫天飞舞。这时已是春意阑珊,群芳争艳,早没有了寒冬挂在枝头的诗意。它们仿佛一夜间找到离开的理由,大家争先恐后,扬扬洒洒,满世界乱飞,落在路面和行人的发际与衣衫。
它们要去哪里?又在寻找什么?是在找最终的归宿吗?还是让风播撒繁育的种子?谁也不清楚。仿佛晚了一步,就是错过春天。
与它呼应的是整个城市大道,地面上铺了一层又一层,在风中,这些花絮似乎连脚跟都难站稳,就被春风吹到东吹到西,上天又落地,每一个渴望落脚的地方都变得飘忽不定。
不久,一场春雨,将枝头尚存的果球全部打落。地面上的花絮一堆一堆拥在一起,但已不是取暖,也不是相约起程。它们已没有了飞翔的梦想,全部被雨水浸透,再也飞不起来。
行走树下的人,恨不能像风一样穿越,絮芒让所有接触的人心生厌恶。环卫工人不停推着环保车,一遍又一遍打扫,将它们送往垃圾场。
但这些花絮的心思依然黄灿灿,因为它们发现,身边所有的命运都是一样的结局。
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挂在枝头的果球的宿命。
那些挂在树上的果球一辈子不明白也不知道,被鸟啄飞的果球花絮,它们带走了心中的希望种子,落在遥远陌生的异乡大地上。
第二年,一株幼小的树苗,在干裂的水泥缝隙里长了出来。
它能不能成为一棵挺立天地间的梧桐树?
谁知道呢。
至少它拥有了一次机会。
(本文来源:短文学)